即使我已經(jīng)和爸爸獨處了幾天，我們交談也不多。其實我很想安慰他，不用緊張，手術(shù)切掉那塊長腫瘤的胃，身體就會好起來。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。
爸爸一直想要一個兒子，但卻有了兩個女兒。我總覺得爸爸更偏愛妹妹，他們之間一直很親密。有時我很羨慕，也期望能像妹妹一樣和爸爸相處，但若真的換做那樣，我又覺得是哪里不對了。妹妹一抬屁股就坐在他腿上，摸他的頭，戳他鼻子。我則完全不同，跟他單獨共處一室，我都會覺得緊張和尷尬。
媽媽從食堂回來，換我去吃飯，她向隔壁床的大哥說，今天食堂有筍尖雞汁包子，我的胃正強烈渴望著它。爸爸滿臉痛苦地喝完了兩大袋電解質(zhì)水，并跟我們說這個水的味道太難聞了。過了一會兒，他起來上了幾次廁所，最后一次說，這下拉沒了，肚子都癟了。我去食堂的時候，包子已經(jīng)賣完，炒河蝦已經(jīng)不夠一份，半價就賣。就是那幾只小蝦，讓我過敏瘙癢，胳膊上起滿了紅色的小疙瘩，脖子和臉都腫起來。
午飯后的病房昏昏欲睡，走廊里偶爾有幾個人走過去。暖氣片的熱浪讓人覺得膨脹，點滴好像在記錄時間。
我說你記，拿張紙。爸爸躺在床上，背對著我說。
我把一張體溫記錄表攤開，記下他說的話，誰欠他十二萬，誰欠他八萬、兩萬、四萬……我明白這里全部的意思，要是手術(shù)臺上出現(xiàn)什么狀況，我就照著這個數(shù)字去找這些人要錢。爸爸第一次當(dāng)面跟我明確提起別人欠他的錢，這些空虛的數(shù)字沒有欠條，沒有合同，像鞋里的沙子一樣存在于我們家的任何縫隙，是它們讓媽媽反復(fù)失眠。
我讀小學(xué)時爸爸開始外出打工，給工廠鋪設(shè)管道，安裝空調(diào)和消防設(shè)備之類。每次他回來，媽媽洗衣服，都雙手捧著從他口袋里翻出的螺母向我展示，鋁制的螺母一塵不染，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媽媽認(rèn)為我爸很蠢，既然能往家?guī)|西，為什么不帶點貴重的，凈是這些可有可無的螺母。不久后，爸爸還帶回幾只高腳杯和一小箱西餐刀叉。有次他回來，人變胖變白了很多，還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地球儀，告訴我人類生活在這個球上，地球從東往西自轉(zhuǎn)，從北極看地球逆時針旋轉(zhuǎn)，從南極看順時針旋轉(zhuǎn)。站在一邊的我不斷地摩擦沙發(fā)的扶手，最后，我鼓起勇氣跟他說，你在那里工作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！
爸爸說，這個是我買的，四塊錢。
前幾年爸爸掙到一些錢，他把家里的蹲坑廁所拆了，裝了馬桶，那是我們鎮(zhèn)的第一個馬桶。我媽為了向鎮(zhèn)上的女鄰居展示抽水馬桶，帶著她們來家里上廁所。許多個下午，我的作業(yè)都是在不斷的沖水聲中完成。有個阿姨說馬桶這樣很費水，坐著根本拉不出屎來，并不是很好，我媽媽跟她大吵了一架。鎮(zhèn)上有人聽說我爸爸賺了不少錢，就跑來跟他借錢，他也慷慨地借給別人。那是我們家發(fā)光的日子，每添一件新的電器，我們一家人都要圍起來，研究它的使用方法。
但這都是之前的事了，并且只持續(xù)了很短的時間。后來爸爸覺得城市安裝行業(yè)大有可為，就把積蓄買了全套的器械，自己當(dāng)包工頭，按他的話說，叫拉著鎮(zhèn)上的人一起發(fā)財。
爸爸什么都能修，他對東西的構(gòu)造著迷。風(fēng)扇、電視、打氣筒、錄音機……只要它們的元器件沒有壞，爸爸都能把他們修好。媽媽煮骨頭時，喜歡先在鐵鍋里炒一炒再倒進高壓鍋，但她不止一次不放內(nèi)鍋就直接把半熟的骨頭湯倒進高壓鍋里。爸爸拿一把小刷子很小心地弄掉干結(jié)的醬油，再把壞掉的螺絲螺母換掉，擰住，高壓鍋就又可以用了。我能感覺到，爸爸很熱愛他的安裝工作，他出去沒多久回來就可以看圖紙了，還拿出來讓妹妹找樓梯的位置。
后來的幾年，媽媽在家做了一份給半成品毛衣縫珠子的手工活，給一件毛衣的領(lǐng)口縫六顆珠子有四毛錢工錢。她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毛衣中間，頭發(fā)上都有點毛絨絨的。冬天的時候她不能靠著火爐縫，只好將成堆的毛衣搬到窗戶邊上，遲疑的陽光照下來，毛衣像云彩一樣簇?fù)碇?/p>
媽媽零零散散地縫，一個月縫三四千件的時候，手指開裂。我喜歡看媽媽縫珠子，她不說話，表情自然，仿佛很享受，手指來來回回地穿梭在針線里，好像許多個跳梁小丑。有一次，她從女老板那里帶來了一百件高領(lǐng)毛衣，她一件一件從麻袋里拿出來后，驚喜地又?jǐn)?shù)了一遍，然后期待地對我說，真的啊，多給了一件，好哎，你喜歡哪件？我挑了一件墨綠色的，我問她能不能把珠子縫在袖子上，她爽快地答應(yīng)了。